将军宠妻古言「初嫁将军府」

2023-11-08 08:36:45 来源:搜狐

1

顾放第一次见到苏阿,是在承平二年的隆冬,雪花如盖漫野落白。彼时他将将袭了爵位,被遣到这北疆之北退兵,退十二万华族敌兵。

出征之前,一向吝啬的皇上拨给他一万五千兵士,他冷眼撇着皇城脚下扛旗都扛不动的一大串人,对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皇帝陛下谏了言:“希望陛下勤政爱民一些,好歹给臣拨够敌军一个零头。”

皇上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:“传闻你有万夫不当之勇,朕希望这些不是虚言。”顾放看重面子,当即跳入坑中,腿一弯身子一俯就领了命:“臣遵旨。”

百步外是长岭城,大宣与北疆的最后一道防线。城郭很高很旧,城里种了歪歪扭扭的两排梨树,大雪在光秃秃的枝头结满霜花,看着就像开了殷实的梨花。

顾放极目远眺眨了眨眼:“还真是鸟不生蛋的地方。”

城门口倚着的便是苏阿,她怀里抱了把剑睡得酣,穿着厚厚棉衣,两颊却裂得像个苹果。副将许七照例扔了袋银两过去,不偏不倚把她砸醒:“前方战事如何?”

她眨了眨一双乌漆漆大眼不说话,许七准备问话时却又见她扭了头笑道:“我有个条件。”

呵呵,条件?顾放从穿开裆裤到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跟他提过条件,于是当下三柄利剑抵上她的脖颈,十把雕弓满满拉开,顾放则长剑出鞘:“国难当头国土蒙尘,你身为大宣臣民安能谈条件!”声声听得他自己都心虚,要不是皇上拿百年帅府的名号压他,他早搂着苏九儿到处闲晃了。

“我要你娶我。”她一双眼滴溜转,顾放摆出一副你逗我的表情,“你娶我,我助你退十二万敌兵凯旋,否则——”她拉长语气,手指头一摆:“我就不守城墙改去开棺材铺了。”

顾放脑袋一转答应了,苏阿战甲都没披便跨上战马跟在他身后出了城。整整三日欺诈战,顾放看得明白,若无苏阿对地势的了解,他那一万多残军哪能撑到现在?说来也怪,苏阿这瘦弱姑娘打起仗来倒是一点不含糊,次次血战都是往死里拼。

顾放也不制止,当时允她婚约不过情急,要真把苏阿接回去他可不知道怎么跟九儿说。因此他每每见苏阿攻城略地首当其冲,就想着她要是死在战场上,就给她在顾氏祠堂立个牌位,不麻烦也不算食言。

偶尔见苏阿倚着土堆子包扎伤口,他又会觉得愧疚,可一边骂自己没良心一边还是想她死在北疆。

许是上天感念他的诚心,苏阿在最后一战被几千敌兵团团围住。那时顾放领着兵就驻在两里外等着,不动也不许人动。

包围圈越来越小,许七按捺不住了:“将军,您真的——”

“闭嘴!”顾放终于开口,抽了自己两巴掌便领兵杀过去。苏阿被拉出时浑身血肉模糊,只剩一口气。大眼开开合合看得顾放心底一疼,他咬了咬牙咬出血:“你,你倒是活下来啊。活下来我就娶你。”

苏阿笑了,呕出一口血:“你倒是再狠心点啊。”

2

后来顾放又抽了自己两巴掌,可那时苏阿已稳稳地躺在回城的马车上。马车是他亲自找来的,国都遥遥,他怕苏阿没被敌兵杀死倒被马颠死。他时不时掀了轿帘看她,她多半昏睡着,身子一蜷就蜷成过冬的刺猬,可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看得他心惊。

顾放放下轿帘摇摇头,自他记事起,姑娘家就该像苏九儿一样,穿撒花烟罗衫,挽着繁复发髻,忙时绣花闲时嗲嗲唤一句“顾哥哥”。可苏阿这样瘦弱的姑娘为何非要用命博一个位分呢?

车马走了半月,苏阿终于能起身下到地上。晚上她围着篝火取暖时顾放就不情不愿般走了来,她笑,可他说:“冬浔城还远着,你要是现在回长岭,我派人送你去。来日五车珠宝万贯家财,报你今时之恩。”

“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。”她说着,拆下血淋淋的纱布扔到他跟前,“所以现在就想跟着你去国都享享福。”

顾放劝了她许多回,终究没能拗过。再走一月,进宫复了旨他就带苏阿去了将军府。青砖黛瓦,有斜开的杏枝翻墙而出,粉艳艳一片看得她动了心,她指着那杏花冲他笑道:“来日我要把咱们的家种满杏花。”

他一次见到她那样笑,浮出小女儿痴态,还不待在脑里过一遍,府里急急忙忙走出一人,不是苏九儿却又是谁?顾放登时将一丝丝好感尽皆掩去,将那妙人儿搂在怀里转了好几圈。鹅黄的衣袂就那样翻飞,苏九儿脸都红了,这副光景一一落在苏阿眼里,她笑了笑就咳了声。

顾放放了苏九儿下来,她便款款走向苏阿。

“爷早就来信说了。”她哽着声道,眼眶就忽然红了一红,“无妨,妹妹不介意同姐姐一块伺候爷。”

“不好意思啊。”苏阿盯住她那可怜兮兮的白莲花模样,仍旧操着一口波澜不惊的声调道,“可是我介意。”

苏阿不许苏九儿住在府里,为这事顾放掀了两张太师椅砸了五个鎏金花瓶。她不声不响地浮着茶,老半天才说上一句:“你别这样。我们快成亲了,你砸东西我很心疼的。”

顾放劝不住苏阿,苏九儿就偷偷撒眼泪,那眼泪一滴一滴把他的心都砸出了血窟窿。于是他冲着苏阿狠狠‘哼’一声就带着苏九儿离了府。苏阿提着小灯笼把两人送出门,就倚着门轻轻道:“钱没了记得派个人回来拿,但我只给一人份的钱。”

3

顾将军北疆凯旋顺带娶了媳妇一事满城皆知,皇上拍着他的肩膀直夸“不鸣则已,一鸣娶妻。”顾放呵呵干笑两声,请示:“臣为国征战不得已娶了妻,不知陛下能否赐纸休书?”

皇上觉得此请此求甚合情理,当下便驳回了。

新婚三月,未曾相见,也因此,帅府夫妇不合天下皆闻。

顾放闲时拉着苏九儿四处游玩,将胸脯拍得蹭蹭响,直说自己跟苏阿半点关系没有。苏九儿咬咬唇笑,细长的眉就一点点皱起来。顾放第一次派小厮回府取钱,是在四月后,他在赌场里将钱尽数输光。

派去的小厮是被人抬着到赌坊里的,一张脸被打肿爹妈都认不出了:“将军,夫人说苏家自小戒赌,希望您洁身自好。钱是一个子不给……”

那时顾放两手空空正被困在赌桌上,听了话脸就铁青起来。身旁的人嗤嗤笑,笑他征战沙场却管不住家中悍妻。他吩咐人取来马鞭就准备回府教育苏阿三从四德时,苏阿却拖着轻简的衣袍直直进了坊里。

众人齐齐让开一条道,可苏阿的眼却转来转去许久才在顾放身上定了焦,心想,哦,这就是我的夫君啊。

说是苏家自小戒赌,可看来苏阿的赌技并不差,她温温朝顾放笑,笑完便跟人摇色子,十来盘下来就将顾放输的钱皆挣了回来,连带着还赢了好些。等苏阿被赌坊加了黑名单而顾放准备开口夸她两句时,她却是一句话没说就命人拖着钱财走。

“喂!那是我的钱!”顾放沉了声吼。

“我赢了就是我的。”苏阿款款登上轿辇,回眸冲他笑,恰逢日头西垂,明明灭灭的灯火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。他呆看两下顿觉失态,连忙佯装镇静:“要怎样能给我钱?”

苏阿托住腮,一双水灵大眼转了转,“夫君还没陪我吃过饭呢。”

也就在这晚,顾放进了暌违数月的将军府。府里半边都种了杏花,虽然没开只是一片青绿,可他总觉得来年新发定是副好光景。

这姑娘比九儿会持家。这是顾放对苏阿的第一个正规评价。而这之前的评价统统是:这丫头杀起人来眼都不带眨的!

那晚苏阿将长长的头发绾了起来,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饭。做的那道菜叫夫妻肺片,苏阿笑得甜甜:“现杀的一对夫妻,新鲜着呢。”

饭吃得很香,可吃完了他还是要走,他说九儿在家等他。杏枝斜斜勾住他的上衣像是不让他走,于是苏阿略带撒娇一般道:“夫君下次来不知是多久之后了。”

他心底莫名一颤,眸光不明:“何苦呢?早知是强求。”

4

流年不利,顾放接下来一月接连输了三次,跟着回了三趟将军府。府里杏花种得越来越满,曲院风荷俱已亭亭。苏阿的手艺愈发长进,顾放就说:“来日我若是休了你,你凭着这手艺在冬浔城也能活下去。”

苏阿笑笑不说话,又给他添了碗汤。他喝下,想了半天还是开了口:“我想搬回来住。”

她眼中一亮,捧碗的手都抖起来。可顾放接着又说:“九儿她——有身孕了,老住在外头怕让人嚼舌根子。”羹汤出乎意料地洒出一点,苏阿镇定道:“是啊,那就搬回来吧。”

顾放千挑万选择了个黄道吉日把苏九儿接了回来,小心牵着她踏过一道道门槛,细致的样子看着令人忍俊不禁。苏阿倒没说什么,她身旁的奴才却是大气不敢出:大抵小妾有了孩子,正室都是要千方百计弄掉这个孩子的!

顾放不知从哪听了消息,说是苏阿每晚在屋内熬红花,熬一大锅。因此,他命人在府里自北向南挖一条宽宽的水渠将苏阿隔出去。偌大将军府,水渠一划分出东苑西苑,一半种着孤单的杏花树,一半住着恩爱的小夫妻。

水渠还没修好,西泾柔然部族又南下了。皇上千年不变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爱卿上次在北疆的表现甚合朕心,相信这次也不会令朕失望。”顾放呵呵冷笑,领着一万五的残兵就又出了征。

出征之前苏九儿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,眼泪吧嗒吧嗒掉。他心疼,指骨便在她的小腹上刮来刮去,又瞄了一眼苏阿,见她没什么话说就嘱上一句:“好好照顾九儿。”

苏阿正给他的战马喂粮,闻言抬了头,一双眸子清到发亮:“活着回来啊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殉葬这种糊涂事我做不来。你要一不小心马革裹尸,我就只能让你们一家团聚了。”话一落就深深望了眼苏九儿和她的小腹。

顾放脊背一凉,居然没反驳就重重点了点头。马蹄南去,尘土四起。

大抵边疆城池都很高很旧且都种着梨花,也因此顾放有些恍惚。他极目远眺吩咐许七:“去看看墙边有没有苏阿。”

许七愣了,旋即笑道:“没有夫人,将军都不会打仗了。”

顾放回过神来,心想,还是没有好,一年娶两位悍妻这事还真不是人干的。后来证明许七这话很有先见之明,因为顾放实在是不会打战,战还没打完,人都快飞升了。

5

西行军大败的消息传入大宣时,苏九儿听完就昏过去。苏阿叹气,为自己不争气的夫君,更为不争气夫君的不争气小妾。

“熬两盅浓浓的燕窝给她灌下去,没醒就接着灌。”苏阿吩咐完就换了一身朝服,留下惶恐不已的家丁奴仆。奴仆们猜想,这世道莫非连燕窝都能害人小产了?

苏阿去了趟宫里,向皇上搬救兵。皇上嗑着瓜子说:“不是朕不给,实是国库亏空得很!”

“皇上少吃两顿饭不知能省多少钱呢。”这是苏阿说的第一句话,第二句则是,“你再不给我拨兵,我就举身叛国了,你要相信我能力不差。”

久居高座的皇上被这大不逆的话震惊到了,顿时对这臣属悍妻心生敬意,当下拨给她五千精兵。后来史官们记录这一段,细细询问皇上缘由,皇上阖着双目后怕道:“这女人气场太强,感觉不顺她之意,她能赶在御林军救驾前一锥子一锥子把朕捣死。”

苏阿一路迎风逆雪彻夜不眠地领兵到前线,兵士们举着战旗只觉这是大宣有史以来最靠谱的一位将军了。抵达西泾边部时,西行军刚刚历了一场恶战,铁蹄铮铮,白骨森森。她披着天水碧的外袍阔步进帐,兵士们都瞪大了眼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将军恶妻。后来军里争相疯传,哪那么可怕?分明就是个瘦弱的小姑娘啊!

大帐内顾放裹成粽子躺在榻上,许七站在一旁脸色戚戚,苏阿白了他一眼便道:“又不要你陪葬,你的脸色倒这么难看?”一语罢猛然呕出一口血,白雪染红如新开寒梅。许七一惊,她却是明白,日夜兼程劳累过度罢了。

顾放醒了,苏阿连忙拭去唇边血迹拿着小帕子给他擦嘴:“夫君怎么这样笨?梦里都能咳血?”

顾放一脸发生了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,任着她擦拭,老半天才回过神:“诶!苏阿!”她笑吟吟道:“我威胁了皇帝老子给你搬了五千救兵来。”说完了还是满满的骄傲。

接下来的日子苏阿就将顾放照顾得好好的,另一边忙着调兵布防继续和西泾军打欺诈战。后来年老的顾放一边玩着乾坤珠还会一边回味:这丫头别的不会,唬人退敌倒是一套一套。

苏阿来军里不过两月,士气大振,西泾军更是渐渐吃不消了。军里人见到顾放都没好脾气,可各个向苏阿点头哈腰连呼将军英明。顾放看着军中情形,对自己的地位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,就问许七:“你说苏阿厉害还是我厉害?”

许七望天:“夫人更胜将军千倍。”顾放为了嘉奖许七的耿直,当下决定扣他三月军饷。

霞云漫天,金光如帘。苏阿就在这样一片漠北的天边渐行渐近,还是不穿战袍,一把红缨枪舞地兹兹响。她下了马,瞥见顾放就笑了:“夫君要不要烤烤火?”

鸿雁在火光中折返,这半年的战终于打完。顾放是在回冬浔的途中发现苏阿身子骨不对的事,总也是咳嗽。他心底略略担忧,又踹着许七去找了辆马车。许七取笑:“这回将军不想要夫人死了啊?”顾放一笑,又是一脚。

6

顾放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些欲求不满,所以才在大半夜苏阿喊冷的时候鬼迷心窍地进了马车。她还是那样,手脚一蜷缩成过冬的刺猬,听到响动抬了眼:“夫君想洞房了?”

顾放脸一拉就用被子裹住她,一层接一层,然后抱着那被子倚在车上。被子很厚,可苏阿还是时不时抖,顾放摸着那嶙峋的骨头想:这丫头瘦弱着呢,回去该给她好好补补。那劳什子大水渠通通给我填上。

后来回城的晚上,顾放总会搂着被子裹着的苏阿睡,迷迷糊糊间会听见她挑逗着问:“我长得很丑吗?夫君就一点不想洞房?”

顾放面对这个哲学问题思索良久,答:“不想洞房,可想跟你要个孩子。”说到孩子,两人齐齐沉默了。是啊,万里外的将军府,苏九儿还怀着他的孩子呢。

回京后,帝后盛情款待了夫妇二人,连连夸苏阿“宅有河东是个宝”。顾放喷茶,不想笑只想哭。

苏九儿有了八个月的身孕,肚子一挺人也显得臃肿。那日她倚着朱红门等顾放时,见到两人齐齐归家脸色就不好看了。顾放不能再抱着她转圈,就只是拉着手叙叙离情,不过会儿就送她回屋了。

还是一人去东苑,一人去西苑,自北向南的大水渠就哗哗流着水,杏花开红了半个王府。临分别,顾放嘱咐身侧小厮给苏九儿炖燕窝,也就顺口一句:“也给夫人炖一碗。”

苏阿与苏九儿齐齐看向他,一人喜一人惊。

夜里躺在小杌子上阖眼,就听见苏九儿腹中胎动,一下下拍着他的心。她不知如何淌了泪,趴在他胸口处问他昔时誓言。顾放心内揪着,可嘴上逞强:“我一直记着呢。记着那时年少初遇,也记着我对你父亲的承诺。”

可夜风泠泠,总教他想起北疆和西泾的日子。他老想起苏阿抱着把剑倚在脱了漆的红墙上打盹的模样,老想起苏阿被拉出包围时一身血满脸笑的模样,总想起那日冻土千层,血染西泾,苏阿挺枪立马从万丈金光中翩然而出的模样。

他不敢再想了,就粗略总结一句:苏阿啊苏阿,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。

7

顾放最近在干一件大事,填那条劳什子水渠。工匠请了一批又一披,进度总也是慢。他不耐烦了,挽起袖子就提着把铲子铲土去了。灰头土脸抹了一身泥,手下的人就说啊,这夫人真是厉害,把个纨绔将军训得服服帖帖。

苏阿就爱看他那黑乎乎搬运工一般模样,整日里没事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水渠旁晒太阳,边嗑瓜子边瞅他。顾放害羞了,顾放不好意思了,就把小铲子一扔:“我知道我长得好看,你倒是偷偷看啊,教下人们看去了多没面子!”

下人们纷纷垂首,他就更脸红。可苏阿嗑着瓜子喝着闲茶,抬手就指对岸那光秃秃一片的草色道:“等填上了,我就把那一片也种上杏花。”西苑岸上的杏花像明了这个女子的心思一般,风一吹就下了阵红色花雨。后半句她咽进肚里没说:春时一片绿我们就在树荫下喝茶,夏时满树红熊孩子就你追我赶地闹。可是,可是你还有苏九儿啊。

顾放愣了一会子神,嘟囔道:“苏阿啊苏阿,你到底为什么看上本少的?”

她收回手笼在胸前,像极了多年前背倚城墙怀中抱剑的神态,唇角就轻轻一弯:“漂泊久了,就想要个家。”

这个回答令顾放好生满意,因为他有被迫害妄想症,总担心别人家觊觎他的美貌和智慧。

可水渠还没填上,就再也填不上了。因为苏九儿的孩子掉了,在九个月的时候掉了。更巧的是,她恰恰去过一趟西苑,恰恰见过苏阿。

顾放在朱红门前飞身下马,把马鞭往马童手里一扔就气势汹汹地进了门。苏九儿躺在床上,眼泪顺着眼角一串串滑。他跪在床旁握住她冰凉的手,咬着牙呵斥奴才,奴才就趴在地上不敢出气。苏九儿摇摇头什么也没说,却也说尽一切。

顾放铁青着脸去找苏阿时,顺路把填渠的工匠赶了回去。破门而入时,苏阿正咳嗽着从小杌子上起身。顾放咬咬牙一脚踹在她的小腿上,她一个惊慌竟就倒了回去,圆睁着双大眼看他,老半晌才问:“她说是我?”

顾放不想相信,可怎能不信?苏九儿自小和他认识,在那极北的苦寒之地里,她曾穿着织锦云靴微微笼着白狼袍,她曾摘下雪白梨花送给他,她是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。苏九儿不会撒谎,那得陇望蜀予取予求的便是苏阿。

人都是贪心的,但凡得到一点,想要的就更多。

顾放没再多说,离开时大好的天就忽然飘起雨来,无边细雨斜织,嗤笑她一世狂妄:这两年,终归不过镜中花水中月,又像掌心细沙,握也握不住。

她轻轻笑了声,捂住微微疼的小腹。

冬浔城里疯传,将军府里那条水渠有些邪门,上次将军两口吵架挖时西泾就开了战,这次小两口和好了又闹,水渠填了又挖,东部羌族就又西犯。军情火急,皇上嗑瓜子的手有些抖了,慌慌把顾放宣了进宫。

8

顾放是进了宫,可领军的圣旨却下到苏阿手上,皇上竟要她领两万军士前往东部抗敌。苏阿接了旨,隐约可以猜到顾放到底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。咧咧嘴想同顾放说话,可他小心扶着苏九儿去了东苑,那样仔细认真的模样。

苏阿出征那日,照例没披战甲,白袍一套烈马长嘶。顾放觉得自己像被冷落在这温暖冬浔内,半府杏花尽皆失色。许七摇摇头叹气,笑他不懂风月看不透红尘。

“就你精明!”他斜着眼一瞪,生气就渐渐从眸子里褪去,“古今岂有异,方寸乱人心。”方寸乱人心啊,苏阿早在弹指两年间乱了他一颗心。可他能怎样?他在早些时候遇见苏九儿,允她白首之诺,答应她父亲护她一生安乐。虽是不太靠谱,可男人间的诺言他还是看得极重。

东部连连告捷,顾放想着,等苏阿回来,就给她在城里找个最暖和的地儿,买个宅子给她享享福。等垂垂年老,就在回忆录里写上:我这一生都在吃着碗里,瞧着锅里。

战是打完了,苏阿却被人抬了回来。顾放慌着张脸瞧,瞧来瞧去没瞧出毛病,侍女扑通跪下哭道:“夫人、夫人这是掉了孩子啊!”

他心一寒,手里捧着的药碗就摔碎了。

他是真忘了。

有天夜里他喝多了酒撒酒疯,仆人扶着他走,他心里苦,脑里还不明不白地想着苏阿,就直嚷嚷:“本大爷要洞房!要洞房!去,把夫人给我找来!”

后来仆从们就嗤笑地扶着他去了苏阿房里,她正在学画眉,冷不防有人破门而入,登时画笔一扣就很尴尬。顾放跌跌撞撞走去,执起笔就给她描眉,一笔一画边画边说:“其实夫人打扮起来很好看呢!”

苏阿脸一红,顾放就不要脸地栽进她怀里。

苏阿调养了半月,顾放就跪在她跟前半月,少不得就得抽自己巴掌。他觉得虽然总归要放手,放手前也得好好看几遍,记在心里。

她半梦半醒,醒来后就冲他说:“我想回北疆了。”

“北疆很冷的。”他一迭声。

“是啊,是很冷。”苏阿眼里空空望着雕花穹顶,“可是在这,心里冷。”

苏阿往北疆去时,顾放说什么也要送她,苏九儿就慌了,连声道自己也去。三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坐在车上。

一路缓行到了北坡,大雨路滑,马车一歪栽下崖边。顾放眼疾手快,一把揽住苏九儿一边倒挂在树上,另一只手就死死拉住苏阿,苏阿两只脚就那样晃啊晃,脚底是万丈悬崖。小树枝哪能承受得住三人重量?眼看着就要松出土壤,苏阿抬眼笑:“放手吧,也不知是谁说过何苦强求呢?”

顾放不放,苏阿拔出簪子就刺了他的手,血汩汩流,滴到她苍白的小脸上。顾放还是不放,苏九儿就哭,伸出手就去掐他的手腕。一对通红的凤血玉镯就漏出她的袖子,苏阿看了一眼就像知晓一切般,惶惶然笑,笑他:“庆宁十七年,你送了对凤血玉镯给北疆的一个小姑娘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那姑娘可能太需要钱了,所以她把它当了。”

一番话搅得顾放脑子里跟浆糊一样,心一松手就吃痛地松开了。咫尺之间,苏阿的黑发慢慢散开撩过他的脖子,一手抓空,她就从那高不可测的崖上折下。迅雷,不及掩耳。

顾放枯坐了好一会,苏九儿抽抽噎噎,他就愣愣问了一句:“你骗我?”

庆宁十七年顾放十岁,苏阿六岁,北疆初遇。他老爹前任将军带着他巡视北疆,那时大宣边城尚且繁荣,城主一家高高兴兴地迎了他们父子。酒至酣处,他老爹和老城主一合计就订了亲。他望着老城主那张俊美的脸,想着怎么着也不吃亏,就重重点点头答应。

他在一个晴日见到六岁的苏阿,她穿着藕粉色小裙子像一个小粉球,就那样站在城边的梨花树下笑。顾放走上前去将一对凤血玉镯套在她腕间,哐当哐当。她又甜甜笑,摘了朵梨花当回礼。

后来他回了冬浔,恰逢大宣最乱的那三年,他跟着父亲东征西伐,唯独不到北疆。而他所不知晓的是,老城主和她八个哥哥尽皆战死沙场。她拖着病重的母亲去求药,没有钱忍了忍就当了那对镯子。

苏九儿原也是北疆人,买了镯子,后来家中破败跑路到冬浔。顾放策马而过时见到她腕间血红,便将她捉上马,笑问何名。

她道:“苏九儿。”一切都对上了,凤血玉镯,八位长兄,顾放欠她一诺。

再后来就是北疆第二遇,整整十年过去,他双十,苏阿十六,她抱了把剑等在城墙下假寐,然后弯弯唇角调笑:“我有个条件。”她从没说过北疆的事,她不想顾放被栓在过去。

后来的后来,顾放渐渐收敛,不爱苏九儿,也不爱任何女子。他披麻服去向皇上乞骸骨,皇上不嗑瓜子了,叹气道:“情之一字,情之一字啊。”

顾放去北疆守城,梨花开了一团又一团。他守了三年城墙,胡子拉碴的,衣服跟块灰抹布一样。然后有一日,村姑打扮的女子顶着苹果颊拍打他身上的灰。他愣着,然后她说:“也不知是谁在强求啊。”

顾放盯着那张毫无二致的脸,忽然泪如雨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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