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莺啭 小说「春晓作者」

2023-11-27 08:35:24 来源:搜狐

“啪——”

一朵沾满雨水的紫薇花跌在庄瑕身前。

他披着蓑衣,踏着泥泞的山路,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三十五年前的那条小路上跋涉。

那时候,自己正躲在南山中读书习字,种田打水,自得其乐;散之已是第三次落榜,大抵正在温书准备秋闱;子顾每日与她的悍妻吵吵闹闹,偶尔卖些小玩意维持生计;越无骄刚刚凯旋,正是意气风发之时……

那时的他们,又有谁能预料到未来数十年的跌宕起伏与仓皇收场呢?

三十五年前的雨轻快灵动,令人着迷,偶闻得见几声莺啼,愈觉空灵。

庄瑕在林中自在穿行,收录错杂和谐的万物之声,随意酝酿成一曲天成。

自家门口,早有一人在檐下等候。颀长身姿,气度不凡,挟着一股肃杀之气,却偏偏敛目低眉,一派恭敬。

庄瑕自顾自抖落了身上雨珠,步入屋内,一心琢磨着他的作品。

虽然被无视,越无骄也不敢开口,只在檐下听雨,心中一边盘算着他日再访,一边不甘心又一次无功而返。

须臾,一阵琴音自屋内流出,乍似初春融雪,丁冬作响,又似春风拂林,松籁阵阵。渐渐有雨声响起,淅淅沥沥,如清溪潺潺,从容安然,突然那万叶针尖倾泻下的细水,变作狂风暴雨,疾打芭蕉。倏地,一声莺啼划破雨幕,继而是百声,千声,万声。呖呖闹闹之外,隐隐可闻骤雨初歇,万物生长。

一曲终了,外面的风雨也静了下来,越无骄回过神,只觉得心中的不耐一荡而空。

庄瑕颇有些自得地开口道:“这首曲子名为——”

“《流莺春晓》。”

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重合在了一起,庄瑕和越无骄俱是一怔,继而相视一笑。

这是他们的初见。

三五之夜,山中有了难得的热闹,连新婚不久的陆瞻远也带着妻子前来,说是馋山里自酿的美酒。

奈何天公不作美,三巡之后,正是举头赏月之时,朗朗良夜却风起云遮,不一会儿便下起暴雨来。斜坐在栏杆外的贺羽被淋了一身,忙猛灌了几口酒来驱寒。

亭子内外全然隔作两个世界。借着醉意,贺羽随口问道:“柳依依,你方才说匈奴过不了一个月必定进犯边疆,可是真话?”

山亭为之一静。

“自然。今年收成不好,别说匈奴了,我朝也没多少余粮。冬天又来得早,按长兄信中所言,北方如今早已积雪数尺。那匈奴没了过冬的口粮,可不得进犯我朝?”柳依依身上沾了不少酒气,话音却笃定,“宏礼兄,此番我定是要从军的,你若真想成就事业,倒不如尽快赶回塞外,趁机多赚些功。”

“依依,你错了,我即便是勒石燕然,也难一展宏图。柳家几代镇守边疆,军功赫赫,又何曾动摇得了朝中百官的决议?连送自己女儿上战场都要受到百般阻挠,更不必言扶助普天之下的弱女子了!”越无骄摇了摇头笑道,“可男儿自当建功立业,昔日吕子能以商人之声位居丞相,我又为何不行?”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坚定,简直要把滂沱大雨盖过去,“此番我定然要率军出征,却不是为了这劳什子军功,而是为了让朝廷有所改变,是为了一句:‘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!’”

此言既出,不下于一阵惊雷,在座之人莫不撼动。

“好!宁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。”李般率先打破岑寂,拊掌道,“愚弟这就收拾行囊与越兄同去。秋闱么,不去也罢!”

柳依依坦诚地表示:“宏礼兄此言得之,将来如有需要依依之处,自当全力襄助!”

陆瞻远毕竟已成家立业,如今的神色倒似有些后悔赴宴了,只能苦笑道:“宏礼贤弟,我打小只有读书的脑筋,如今又忝居都水台少监一职,只能赠你几册我亲绘的坤舆图以表心意了。”

诸人所言,庄瑕似未听进去多少,只一心琢磨着自己的去留。即便话题转了几番,月落星沉,酒阑人散,他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。

南山居士的坟头荒草离离。

他一生辗转流离,晚年大彻大悟,选择退隐南山。临终前,自以为看透世事,对着捡来的徒弟庄瑕叮嘱道,红尘多苦痛,官场多风波,只许在山里好好修身养性,切不可轻易接见来客,出将入相。

可怜他并不明白,人的一生永远无法规避痛苦,而那些没有经历过红尘的人,更是难以抗拒其中的魅力。

在遇到越无骄之前,庄瑕一直谨遵师父教诲。那日破例邀外人进屋,没想到相见恨晚。

山亭小聚后,这徒弟决定下山远行,此番是来向师傅告别的。

穿过人声鼎沸的市廛,迈向自己好友们所在的边疆,便是迈向一个崭新的未来。

从军后的种种艰难困苦与荣誉胜利若要一一叙说,对庄瑕而言绝非难事,毕竟那些战报奏章,无一不经过他的手。

可是洗净甲胄,再图光明时,他料不到后来的一切。

正如多年以后,史官在竹简上落下“新元二十七年,武帝崩”这一笔时,也料不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临终前回想的是什么。不是那斗鸡嗾犬、桥下打马的少年时光,不是以弱胜强、初立战功时的烽火狼烟,更不是他宵衣旰食、励精图治的帝王生涯,而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前朝夏夜。

半生征伐终于求得了一个万人之上,拥有了曾魂牵梦萦的钟山,却又不得不用尽余生去怀念彼时于万人之中的过往。没有失望怒叱,没有决绝别离,没有一切一切不堪的往事,只有那永远挥之不去的南山。淡淡月色落满亭台,清清夜风盈满襟袖,玉成倚栏含笑,向他遥遥举杯。

大家最先等到的是一纸赐婚诏书。

“那王家少爷确是个弓都不会拉的草包,迟青却是能与你并肩作战的同袍。依依,就算是男人到了你这个年纪,也该成婚了。”越无骄语重心长,仿佛流露出兄长般的体贴。

“陛下,霍骠姚曾言:‘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。’臣以为极是。”柳依依冷笑了一声,不愿多作辩驳。

人人皆知柳依依虽以丹书铁券免了这桩赐婚,却也遭了皇帝厌弃,是以她从此长居关外,余生不曾回京。据说出城之日送行者寥寥,其中官位最高的当属中书令庄瑕。

“玉成兄,父母之命我都违逆了,还怕再担一个骂名?我手握兵权,又远在边关,他敢奈我何?倒是玉成兄,你才是真的要处处小心啊,他早已不是我们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。”

然而她望向关外时,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。

那是阴山。柳家常年镇守边关,不知道多少族人在战场上被匈奴杀害。他们不愿意回京享受族人祭拜,只愿埋在阴山之上,化为英灵继续与匈奴搏斗。而柳依依,也早已将阴山视作她生命的最终归宿。

她轻声低喃,语带悔意:“我这辈子最不该的,便是把本应指向匈奴的枪对准自家城楼。玉成兄,你说这一朝亡一朝兴,不都是百姓苦么?”

庄瑕不知作何回答,目送着柳依依策马西去,耳畔响起了陆瞻远多年以前的劝告:

“玉成,别忘了他是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之子。”

“当年我们一无所有,一无所知,才会许下无稽之愿。”越无骄恳切地说道,“只有坐在这位子上,我才明白那种无能为力。提高商人地位,减轻赋税,我当然同意,可你问问满朝文武愿意吗?你要废除奴隶,那更是妄想,且不谈贵族吧,就连那些依靠出卖子女来维系生存的百姓也会向你吐唾沫的。”

庄瑕难以置信,仿佛这一刻才真正认识了什么。那个自己曾经引以为挚友,愿誓死追随的人,已经不再简单了。

他闭了闭眼,竭力地冷静道:“越无骄,当年是你,痛恨前朝不允许商人入仕,如今偌大的朝堂,除了几个随你一同起兵之人,你又何曾提拔寒门之人?何曾给那些商人晋升的机会?你才是错得离谱!你不思改变朝堂,一味妥协,你借口为贫穷的百姓考虑,可谁为那些被损害的孩子恸哭呢?”

如不是左右皆退,今日无状之言,恐怕九死也不足以抵罪。

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争执,也不是最后一次。

别人都说新皇当年的话是虚情假意,是被权力刻意装裱过的。但庄瑕知道,那些慷慨激昂是确实的,过去他希望赋予商人更多的权力,只因那时他也是一个被轻视的人,而如今既是九五之尊,自不必在意蝼蚁的处境。

万里霜烟回绿鬓,十年兵甲误苍生。师父,也许你才是对的。

尾声

雨愈发大了,庄瑕只觉得寒意一丝丝地钻入骨头里,迫使意识回归现实。

歇脚的亭子有些破败,柱上刻着的诗词亦已斑驳。闲来无事,他便绕柱细细辨识起当年与友人们谈笑间留下的青涩。

“时人不识木,野松最凌云。”以如此拙劣的仿作抒发内心,不必认也知道署名的是谁。

应瑕苦笑着饮了口酒,难辨悲喜。

距离他们分别也有二十多年了,散之前几年便染病去世了,柳依依也安然葬于阴山,年纪最大的子顾身体还硬朗,却已携妻退隐,音讯杳然。如今竟然连越无骄也走了。

当年啊……不谙世事自以为有着雄才大略的少年,坚信世上一定有破局之法。可是,如果再有一次实现抱负的机会,谁又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呢?

远处,那座曾令人魂牵梦萦的钟山中,藏着古今多少事啊!一壶清酒,晓梦初醒,抬首间,天际飘过几朵流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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